她们三个到学校时，天刚刚从灰白变成鸭蛋青。学校的大门敞开着，很广博地悦纳每一个到校的学子。给学生广阔的空间，得以享受无拘无束的自由。就像农村的孩子大多数都是放羊式的养着，多数都是爷爷奶奶或者外婆外公带着。典型的留守儿童。这当然会给孩子的想象插上了翅膀。但，也正由于此，好多农村的留守儿童走向犯罪深渊。
　　农村的学校不像城里的学校实行封闭试管理。城里的孩子早上进入学校，中午在学校吃饭，直到晚上家长接出来。想进入或者出入学校都得有证件。尤其是在接孩子放学的时候。不见家长，坚决不能放孩子。家长想见一下孩子，或者想递给东西给孩子。都需要老师的纸条。或者有老师的口谕，门口的门卫才会放家长进入。或者放学生出来。
空空她们那会儿上学时，根本就无所谓接送。中午放学，回家吃过午饭，再返回学校上课。时间非常充裕，充裕到她们在路上可以抓许多蝴蝶或者蜻蜓，抑或可以玩的满头大汗。那会儿天空总是那么蓝，蓝到让人们心醉。晚上，天空又是那么漆黑，纯的黑。闪闪发亮的星星像一颗颗明亮的眼睛。晶莹透亮、纯洁无比。
　　当学校那口古钟敲响时，三个孩子正睡得香甜，她们恍然被惊醒。彤彤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静静慌忙掠了下头发。生怕自己漂亮的形象毁于一旦。空空睡得很沉，竟没有做一个梦。这对于她倒是一件稀奇的事。她擦着嘴边的口水接收了老师发来的卷子。黎老师右手拿着卷子，眼见静静的看着空空。空空先是恍然，继而才想起黎老师考试前的叮嘱。要她“照顾”她身边的差生。空空环顾了一下四周。静静、彤彤、还有其他两位同学正可怜巴巴地投来期许的目光。和发试卷的老师的眼神一样。空空很是心虚地低下了头，深知自己的重担。也唯恐自己做得不好，让老师和同学失望。老师把卷子慢慢地放在了空空的座位上，眼睛才不情愿地离开。另一位来自阳光小学的老师已经发完了卷子，端坐在讲台上。一双鹰鹫似的双眼紧盯着空空。空空是这么想的。其实，阳光小学的老师是盯着每一个学生。但空空却认为老师是在盯她一个。所谓“做贼心虚”。“若说做贼心虚“，那么贼头应该是她的班主任——黎老师。可是黎老师丝毫没有畏惧或者惭愧的表情。他总是笑眯眯地跟阳光小说的老师说说笑笑。空空偷空看了一下班级。原来，班里的前五名周围都有需要“照顾”的学生。看，班里最差的李明杰正一边瞟着两位说话的老师，一边瞟着前面“露出来”的试题呢！
　　坐在空空后面的静静正猛烈地踢着空空的板凳。阳光学校的老师的目光搜寻到静静和空空，空空马上低下头。黎老师继续说：“现在的学生也不像我们那会儿，视老师的话语为圣旨。老师说话时，学生绝对不敢插嘴。用我们家乡话说：“让向东不敢向西，叫打狗不敢撵鸡”，现在的这群小兔崽子，你说一句，他们能顶十句。”阳光老师一边盯着静静一边说：“是的，是的，现在的孩子越来越有自己的主见。不再像我们那会儿，傻不拉唧的。一切全听老师的。”
静静瞟了瞟老师后就没再敢有动静。坐在空空左边的张佳妮止不住的拿眼望着空空的试卷，空空低着头，故意地把左边的胳膊收了回来，右手又把试卷往左边推了推。她仍低着头，她头顶的上空有个头影落在了她的左边的试卷上。空空一个冷颤，抬头看头影，静静边看试卷边向她眨眼。空空一下子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瞬间朝着阳光老师望去，看见的是高大的黎老师背影。黎老师正用他高大的背影保护着作弊的她们。
明媚的五月某一天，一个男孩在一棵槐树下背课文，斑驳的阳光透过青翠的树叶打在男孩的身上、脸上。洁白的槐花送来阵阵花香。空空右肩膀上担着一条扁担。离扁担三分之二的的地方放着一只大水桶，水桶里装满了从二里外取来的井水。扁担的三分之一处的另一头是季婆婆。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 。“男孩的声音轻飘飘地传过来。
一只蜜蜂嗡嗡绕着槐树转，一阵春风拂过，飘飘洒洒地落下槐花花瓣。花瓣有的落在了男孩的身上，有的落在了他的头上。几步外坡道上似繁星点点的野花布满了两边的青青的坡道。几只闲散的绵羊在坡道上吃青草。还有只幼崽在青草地上打滚。母绵羊静静地跟随着幼崽。
　　空空和季婆婆每次抬着水，都必经这个坡道。坡道周围是广阔的田园，田园里不是长着绿油油的小麦，就是黄澄澄的油菜花。春天黄绿相间，秋天黄翠相衬。冬天有时白茫茫一片。风景固然很美，但是对于眼前这一老一小，考虑的不是美景不美景，而是怎么才能轻松地跨过这条大约50度左右，长大约三百米的坡道。
第一次婆孙两人走到陡坡前，季婆婆问空空，要不要停下来歇歇？空空说：“我不累，婆婆要是想歇一下，就歇一下。“
季婆婆说：“那就不歇息了。越歇息就越觉得这个坡太难过。干脆一股劲先上了坡在歇息。“
于是空空在前面坤着脖子，猫着腰行走。季婆婆为了证明自己不累，会把桶的绳子再往自己这边拉拉。但，走到半坡上时，晃悠悠的水桶里的水被撒了一小半。好不容易撑到破上面时，空空大口喘着粗气，季婆婆则扶着扁担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自此后，婆孙二人在坡道的下面必把水桶放下，或坐或站，歇息两分钟。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座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只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往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儿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男孩的书背完时，季婆婆和空空扶起扁担，越过了走了无数次的坡道。空空觉得这个坡道越来越短，越来越容易走过。然而季婆婆觉得这个坡道越来越长，越来越难以跨越。
　　男孩每一句的背诵都送进了空空的内心深处。她至今没见过父亲的背影，哪怕是一瞥都不曾拥有。她有时在想，那个大雪纷飞的晚上，到底是她的父亲还是母亲抱着她？行走了多少路程？怎么就会选择把她放在季婆婆的门口？她就一定知道季婆婆会把她抱回家养活吗？那么，如果季婆婆不早起收取雪，继而化作水，那么，她空空自己是否会冻死在雪地里？当时，她的母亲在哪里？是否因为遗弃自己而痛苦流泪？或者就是无动于衷吧？
　　当她的思绪再一次回到教室里时，她竟觉得黎老师的背影有些令人不愉悦，甚至有些让人恶心。男孩所背诵的课文充满着爱，具体地说是父爱。而黎老师的背影到底意味着什么？
　　空空赶紧收回了自己野马似的思绪。同时，也收回了卷子。集中精力把剩下的题目做完。她亦在战战兢兢和黎老师故意的谈笑中考过了数学。她不知道她周围需要她照顾的同学是否都得到了满意的“照顾”。
　　她只是觉得自己飘飘然如坠云端，亦像踩着海面，身体轻飘飘，像是想飞起来。同时膀胱胀得发麻，她放下试卷，就冲进厕所。哗啦啦，哗啦啦，她很畅快地排完自己的尿液。她准备站起来，想着先是提上自己的内裤，然后是衬裤，接着线裤，最后是外裤。然而，在她双手提起内裤缓缓站起来的那一瞬间不经意一瞥，她居然看见了自己的肚子是完全的透明体。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揉了揉双眼后，她又低头仔细看了一下。果然不假，肚腹是透明的，就像是透过班级的玻璃能看见班级里的每一张课桌，每一把椅子，甚至每一位学生脸上的表情。她的肚腹是透明的，但是为什么仅仅只有一颗心脏在跳动？她朝周围看了看，这是她蹲了将近五年的厕所。水泥砖砌成，上面半卡着红色的砖。五个蹲坑，自己蹲在最喜欢的最里面的一个坑。左边的墙上那些“张志勇是王八蛋！”“王小燕，我爱你！”等等句子仍醒目的显现在墙上。她又把衣服往胸上撩了撩，一颗鲜红的心脏咚——咚——咚有规律地跳动。她生怕自己又是在梦中，近来怎么会这样，居然分不清梦里梦外。是不是每天睡觉都做梦的缘故呢？她轻轻地掐了一下自己，生疼。以前在梦中也掐过自己，好像也生疼。这不能辨别。她又想问人。厕所里亦空无一人。她想喊，刚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啊的声音。这时，一个扎两条马尾辫、苹果脸穿粉红色棉袄的女生走进厕所。她是二班的班花，也是五年级一班班主任的千金，叫庄雅静。学校里大多数人都认识她，静静暗地里总是和她争锋相对。静静觉得她长得一点不比她差，只是张雅静的家境比张静静的家境好，所以，人们更喜欢张雅静些。
　　空空想着要和张雅静打招呼，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空空虽然认识张雅静，但张雅静却不一定认识她呀！犹豫之中，她终于想到了一条妙招，她半蹲着，支支吾吾地说：“张雅静，我大号，刚好身上没有纸，你能不能？”
　　张雅静甜甜一笑，从第二个坑挪到第四个坑，与空空挨着。并递给空空一张带有香气的餐巾纸。末了，她说可能不够。又把整包递给了空空。还笑着问空空：“这次考试，你觉得你考的怎么样？”
　　“不知道”空空匆忙答道，又迅速的提起裤子，飞奔着冲出厕所厕时与另一位也飞奔而来的女生装了个满怀。对面的女生嚷了句：“走路不长眼睛啊！“
　　空空冲进教室时，静静正在和班里的其他男生有说有笑，她高声说道：“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嘛！这都不知道。”
　　空空在把圆珠笔放进文具盒里的时候，手没拿稳，文具盒哗啦一声掉在水泥地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静静、彤彤和其他几个男生同时看向空空。空空蹲下来，胡乱地捡起几只铅笔，合上文具盒，接着装入老式军人的黄书包后，头也不回地出了教室。
　　“这丫头，今天是撞见鬼了？奇奇怪怪的”静静嘀咕道。
　　“你还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了空空，你等等我！”坐在位子上的彤彤在身后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