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外婆的五个子女中,在听到外婆即将去世后,第一个赶来的是离我们瓦岗村路程有两里路左右,三里庙的大姨。大姨坐在大姨夫骑着一辆深蓝色的摩托车上,摩托刚进入我们的村子我们就听见了大姨的哭声。我们的村子是狭长型的。从村南头到村北头大约有500米距离。大姨一直从村南头开始哭,一直哭到我们村北头。她的哭声如歌如泣,虽然是哭,但是听起来像是唱歌一样,有音律、歌词、旋律,节拍。虽然哭了那么长时间,奇怪的是,没有重复的地方。她的眼泪不是很多,但是眼角总挂着泪水。听起来虽然像是唱歌,但是,听起来却能让人心里充满忧愁和愧疚。让人们忍不住跟着摸眼擦泪。村里的人各自站在自己的门口。看着大姨。都说:大姨会哭,哭的人心里难受。
大姨刚进我们院子,就她顺着摩托车翻身下来,躺在原地,右手抓着地上的泥土,左手扯着自己的头发,然后顺着脸颊擦着自己满是泪水的眼睛,嘴里不停哭唱着:“我地娘哟!你这辈子哪享过什么福的呦?你一辈子吃的都是苦啊!苦的比蛇胆还苦。怎么就说走就走了啊!你大女儿来晚了,你睁开眼看看你大女儿啊!”
听见大姨的哭声,舅舅一旁吼道:“俺姐,你糊涂啊!俺妈还没死,你哭什么啊?”
大姨一个骨碌,翻身坐起来,“没死?那你电话里怎么说已经咽气了?”
“我不这样说,你能来啊?”舅舅反驳道。
“我怎么就不来了?妈呢,人怎么样了?”
舅舅的嘴朝着我和外婆住的小屋撅了撅。大姨走进去,出来后就抱怨舅舅。
“都这样了,你怎么还不给妈放荡堂屋去,还放在这里做什么?还有,送老衣、棺材什么的还没准备好吗?”
“你不是老大吗?还有二姐、三姐、和小菜的妈没回来呢?回来后,我们一起商量着怎么办。送老衣应该是你们女儿的任务”舅舅说。
“养儿防老,我看妈是白养你,白疼你一场了。送老衣不用你说,该是我们女儿的职责,我们不会推诿的。”
正当大姨和舅舅争论着棺材该怎么置办时,第二个赶来的是稍远点住在县城的二姨。二姨从镇上雇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呼啦啦地从村南头开到了村北头。
二姨一下车没有像大姨嚎啕大哭起来,而是很理智地付了车费,接着询问了外婆的情况后,进去看了看外婆。外婆已经不省人事,二姨大声叫了几声,仍无反映。她和大姨的观点一样,尽快要把外婆移到舅舅的堂屋。
而且,二姨从随身携带的一个黑色包裹里拿出了外婆的送老衣。她和大姨两人合力给外婆穿上了送老衣。
舅舅已经派人去镇上选购棺材了,周围的邻居开始帮忙搭建塑料棚,准备桌椅。
三姨是在大姨二姨到达后的第二天晚上十点回来的,和三姨一起来的还有三姨夫。三姨夫一身黑色的西装,雪白的衬衫。又驾着一辆白色的吉普车很拉风地从村南头开到村北头。住在我们对面的刘嫂说:“到底是首都来的人啊。敢脚(感觉)就是和俺们这些土老冒不一样。你看看那身穿着打扮,你再看看那辆宝马。”
其实,宝马长什么样,她也不知道。她以为凡是白色漂亮的车都叫宝马。
三姨确实气宇不凡,她虽然只比大姨小了两岁,比二姨小一岁。但是,从相貌上看,大姨至少比她大十岁,二姨至少比她大八岁。三姨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但她如象牙的脸色,洁白如玉的牙齿,乌黑透亮的秀发。大而明亮的眼睛,所有看起来只不过是刚刚结了婚的少妇。她身着乳白色纯棉T恤,卡其色棉布裤。一双阿迪达斯米白色运动鞋。一条马尾辫简单地拢起来。身上没一点装饰品,整个人看起来既干净又清爽。
我们村很多人在外地打工,每逢过年,在外打工的人都会回来。他们不是着红就是穿绿,不是染了个黄头发,就是焗了红头发。能戴上大拇指粗的金项链就绝不会戴上小拇指的金项链。现在,我的三姨告诉了她们一句真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舅舅在三姨他们还在村子的南头时就已经知道她这个有钱的妹妹来了。他只剩下一颗牙齿的嘴巴笑的很大,也很甜其实,舅舅比三姨大不了两岁。但是舅舅看起来却像我的外公,而不是舅舅。尤其是他那只剩下一颗牙齿的嘴吧。简直给他增加了不下十岁。这来源于一个不小的事故。
大约两年前一个漆黑的夜晚,他在另一个村子-梅花喝醉了酒后,骑着一辆暗红色的摩托车回来了,在刚要转进村子里的水泥路上,跌了个狗啃屎。除了满脸血流成河外,上下的门牙跌落在地。由于他嗜酒好烟,原本的牙齿黑黄黑黄,晃动不已。不久后,满嘴的牙齿除了上面左边门牙旁的一个牙,其余的陆续掉的个精光。
那次事故脸摔得够呛,但是,没有伤筋动骨。
舅妈及村里的人劝他去镶一口金牙。被他拒绝了。他的理由是:“我有老婆,有孩子。又不想再招蜂引蝶。还在乎啥形象?”然而没过多久,他便不再坚持。原因是为了能吃到他想吃的东西,他也给自己买了副假牙。这幅假牙只在吃饭的时候拿出来用用,平时,他就泡在一个粗瓷大腕里。
外婆的子女除了我的母亲外,都到齐了。外婆在徐医生宣布准备后事后已经撑过了三天。期间,她除了能喝点汤水外,什么也吃不下。而天气越变越热。除了赶回来的大姨、二姨、三姨外,还有一些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以及他们的子女也都赶回来。一大家族的人没法安顿住处。大家除了焦急地等待外,又不敢擅自离开。万一人离开后,外婆撒手人寰,还是要回来的。
到了第五天时,我的母亲依然没出现。我的姨们一面嘀咕母亲的不近人情,一面又暗自叹幸不该回来的太早。农村要热水没热水,要淋浴没淋浴。要宾馆更没宾馆。只能凑合地挤在一些不远的亲戚家。
第六天时,不知人群中哪位建议不能再喂我外婆汤水了,这样,她难受,子女们也跟着受罪。大姨、二姨、舅舅以及我最喜欢的三姨都默许了这样的建议。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强烈的反对。但是,人们是不会听取一个十岁孩子的意见。外婆虽没生我,但比起那两位除了提供精子和卵子,然后将我生下,却没有养育我的父亲、母亲要亲切百倍、千倍、万倍。外婆在我心中的分量无法计算。大到可以无限延伸,比宇宙还要宽广。
我嚎啕大哭,骂起大人们缺少感情。眼见无效后,就暗自下定决心,偷偷喂汤水给外婆。无奈,舅舅和我的姨们寸步不离外婆的灵堂旁。我根本没有机会。
第七天晚上,漆黑一片的天空中镶钻着闪闪发光的星星。五月末的天气,虽然有些炎热,但有一阵阵凉风吹来,还是较舒适。吃完晚饭没多久,大约是晚上八点,我来到外婆的身边。晚上轮到舅舅守着外婆,屋内一只十五瓦的灯发出昏黄的光。外婆躺在一张凉席上。屋里没有舅舅。我偷偷地从茶壶里到了一碗水,又回到外婆原先住的屋子里从玻璃罐里挖出五大汤匙糖,搅拌了一下。端到外婆的身边。外婆穿着送老衣,脚笔直地朝南躺着。我把糖水放在离外婆不远的地方。转身用汤匙舀水的当儿,外婆一个立身做了起来,并振振有词地说:“我渴死了,快给我水喝。”
我把糖水送至她的嘴边。她尝了尝后说太甜,就不愿张嘴,接着外婆又笔挺地躺下。这一切刚好被进门的二姨碰见。只见大姨脸色灰白,浑身发抖,大约过了十几秒后,才叫出声:“见鬼啦!俺妈,她,她,她又活过来了。”喊完后,才想起来跑。她原本站的地方一片潮湿。
二姨、三姨和舅舅闻声赶来。看到我端着碗站在那里。舅舅就训斥我不懂事,二姨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三姨倒是没有表示,表情淡漠地很。舅舅上前喊了一声:“妈!”
外婆哼哼唧唧算是回答。
大姨问:“你想吃点什么,妈。我们给你做。”
外婆睁开了双眼,无神地望着屋顶说:“我想吃红烧肉。”
大姨惊恐地说:“我这就给你去做。”
外婆听到红烧肉后,似乎有了些精神。就像曹操的军队在听见有梅子吃后流口水从而变得有力气一样。外婆正常人似的说:“军儿,你来我跟前。让我摸摸你。”军儿是舅舅的小名,舅舅很顺从地走到外婆面前,蹲下来,低着头。外婆伸出满是老年斑的手抚摸了一下舅舅的头。大姨、二姨、依次到外婆的跟前去,大姨、二姨满眼的泪水。外婆同样用手摸了摸她们的头。
“估计三儿没能来。”
三姨听到后,慌忙走向前去,“妈,我在这呢!”
外婆会心地一笑,“哦,你也来了。这下好,齐全了。让我再摸摸我的老闺女——老巴子。”外婆看着我说。
“妈,你最疼爱的老巴子还没回来呢!”舅舅很不满地说。
外婆用手支撑着席,席子地上铺满了稻草。眼睛瞪得老圆,扫视了一下屋子。然后叹气似的说:
“让我看看我的小菜。”
我慌忙跑到外婆跟前,满心欢喜地说:“外婆,你快点好起来。你还要给我烧饭呢,一直烧到我上大学。”我心里想着,外婆竟然能说话了,应该就不会死了。
“好,我一起来就给你烧饭吃,在我给你烧饭之前,你们先端碗红烧肉来,我才有力气爬起来。你们都去准备吧。”
舅舅和姨们鱼贯而出,我原本还蹲在原地的。被舅舅硬是拉了起来。
出了堂屋的大门后,三姨问:“大姐,你最有经验,妈现在还挺有精神。应该能好了吧?”
“不行了,妈这是典型的回光返照。你没看见妈的瞳孔已经涣散了吗!”
二姨、和三姨嘤嘤地哭起来。大姨也开始摸眼泪。舅舅一脸的悲哀。而我则说不清自己的内心到底涌动着怎样的一种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