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满节气刚过,天气热得不行。知了一个劲地叫。人们恨不得拔去几层皮来抵挡酷暑。小卖部的冰棍买了一茬又一茬。而就在这时候,外婆却打起摆子,她冷的时候,要盖上了几层厚厚的棉被,还是冷得直打哆嗦。但没过多一会儿,她又热得不行。要找来三台电风扇对着吹还是热的大汗淋漓。接着就是虚脱,没有一点力气。这样反反复复地持续了一个礼拜后,舅舅终于过来问问她的情况,而且很大方地要去街上买药。我很是意外。因为舅舅是出了名的铁公鸡,简直一毛不拔型,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到底是“打死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再抠门的人,在面对自己母亲生病时也不能无动于衷了。于是,舅舅让我跟着去街上取药,他好去做别的事情。具体什么事情,舅舅没说。但是,根据以往的经验,应该是找他的牌友打麻将。
他骑着一个小电驴载着我,来到一家自来桥大药店门前,那个“大”字特别鲜红,特别醒目,而“药店”两字,均掉了漆,药店的药成了勺,药店的店只剩下了“占”。远远望去,看清楚的是“自来桥大勺占”。我跟着舅舅进入了药店。药店里除了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外,没有任何顾客。这店员的两条眉毛像是两条黑虫爬上去,细眼,涂着像那个“大”字一样鲜红的口红。她的白大褂胸口处有一片暗黄色的血渍,其形状类似一条梅花鹿。舅舅一进去,她一张并不年轻的脸上马上像一朵菊花展开似的微笑。是真心的笑,而不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老李,哪个生病了?买什么药?”
我们自来桥说不大,确实不大,每逢赶集,镇子上做生意的人,你可以都认识,买东西时,总能寻找到类似于瓜蔓子上的亲戚。不是表哥、表姐,就是表姑、二大爷。做生意的人当然愿意结交多些表哥、表姐、七大姑八大姨,这样,他的生意自然就会兴隆些,而像我们这些农民也是愿意多些这些亲戚的。至少,在买东西时可以少个一两毛钱,有时,还可以便宜几块钱。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可以为了减少买假货的几率。
舅舅对店员也是熟稔惯了,于是一出口就玩笑:“不卖药就不能来看看你?”
“能,当然能。怎么不能,我巴不得你来呢!”
“乖乖,你当然希望我来了,我来了,你就可以每天不想我了。”
“别扯蛋了,当着你外甥女的面也不害臊,都当爹的年纪了。还是没个正经。到底要什么药?”店员说。
“治疗打摆子的药。”
“有奎宁,还有青蒿素。”
“哪个便宜点?”
“奎宁”
“那给我拿几颗。”
“你买给谁吃啊?尽捡便宜的买。便宜的没好货,好货不便宜。要是家里人吃的话,我还是建议你买青蒿素。效果好,又没副作用。赚那么多钱不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留在家里,时间长了,要长霉的。”店员一个劲的说。
我对舅舅看看,也希望他能买点好药回去给外婆吃。这样她就能早点康复,也能早点帮着舅舅烧饭、洗衣、喂猪了。当然,这肯定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外婆一康复,我就有热饭热菜吃了。
但是舅舅仍然一副嬉皮笑脸的神情,他古铜色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一双笑眯眯的眼睛。他那只剩下一颗牙齿的嘴巴咧了一咧,说:“就给我拿奎宁吧,你们买药的的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再把活的给气死,然后,再把人说活。我还是相信自己的想法。现在,贵的药未必好,便宜的药未必差。这奎宁,我们吃了好多年了。赶紧拿来。我还得去买别的东西呢!”
“好,好,给你拿药,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骗别人,还能骗自家人啊!”
舅舅拿着一个白纸,里面包上了三颗奎宁,店员后来让舅舅至少拿三天的药量。省得回头还得再跑一趟。但是舅舅仍然一意孤行,认为买一天的药就足以可以把外婆的病症压下去。外婆很少生病,平常感冒什么的,从来不用吃药,扛扛就过去了。这次打摆子倒是让她有些吃不消。否则,她还是不愿意吃药。在她的观点里,生病不用吃药,是药三分毒,身体的机能完全有恢复常态的功能。我们只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以前感冒,我说要吃药什么的,她根本不屑一顾,这次,她倒是感受到了病来如山倒的威力。舅舅要给她买药时,她倒是没啃声。
一天药量下肚后,她又感受到了病去如抽丝的轻松之感。满心地以为,第二天就可以康复了。第二天上午,她除了疲惫外,没有任何不适,可是刚刚过了中午十二点,就又开始发冷。
舅舅就开始打电话给大姨,“大姐!妈都打摆子打了一个礼拜了。我买药给他吃,也不见好!你不来看看她啊?妈开始想她的大女儿了。”
大姨说,地里的麦子还没抢收完,估计来不了。
他又打电话给二姨,二姨说,你打电话给我, 我怎么办?我的孙子不能把嘴扎起来啊!于是,舅舅打电话给我妈,简单地透露了两句,他也知道,让我妈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妈和我爸在南京打工呢。
舅舅没有打电话给身在北京的三姨,他知道,就算打电话给三姨了。三姨也是不会回来的。
大约过了两天,外婆依旧冷热不定。一会儿热的不行,一会儿冷的不行。舅舅问她:“妈,你很难受啊?”
“难受哦,怎么不难受啊?”外婆呻吟着
“那我去给你买药啊,现在的药都死贵活贵的。”
“多少钱啊?”躺在床上的外婆一听见很贵,焦急地问。
“前几天给你买的药花了两块钱呢!”
“就三颗药花了两块钱啊?确实不便宜。我也不是那么难受。扛扛就过去了。”
但是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外婆一直高烧不断,人不是处处在昏迷状态中,就是抽搐的厉害。舅舅估计看出了情况不妙,去请了镇上的徐医生来给外婆瞧瞧。徐医生刚一踏入我和外婆住的不足六平米的房里,就被浓郁、浑浊的臭气熏得头晕目眩。外婆躺在床上大约有两个礼拜了。两个礼拜她几乎颗粒没进,又没有洗澡。气味也实在够呛。他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外婆。我站在徐医生的身边,看着躺在床上的外婆,她已被病魔折腾的没有人形。消瘦的脸上除了骨头就是皮肤,原本一双大眼,此刻闭上的眼眶出去的大而下陷。下巴尖而长,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恐怖,没有一点人气。像是从地狱中逃出来的、长久没见阳光的小鬼。徐医生左手拿着手电筒,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先扒开了外婆的左边眼睛,接着扒开右眼。然后瞧了瞧外婆的嘴巴。就头也没回的摔下一句话:“准备后事吧!”
我虽然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却知道这句话的全部意义所在。我刚张开嘴巴准备嚎啕大哭,就被舅舅的奇怪的哭声惊到了。“哎呀,妈!你可不能死啊!你还没享完福可不能走啊!”他努力地想从眼睛里挤出几滴眼泪,但无奈一点也没有挤出。他用一双大手擦了擦右眼,又擦了擦左眼。接着用同一只手从褂子的口袋里拿出黄山牌的烟,抽出一根,蹲在墙角抽起来。